那天到北京地坛看朋友,他开了个公司,租了地坛里面的几间房子。从北门进去,许多树,叶子全是金黄色的。我爱人说,今天准是霜降。我扭头看了一眼他,他似乎并没有看树,脸上的表情很死板。这时我发现,空气不流动,一树的金黄凝固着,就那样安静地凝固着。
我忽然很想认真地想着霜降,霜降是什么?霜降与我们有什么关系?霜降为何让地坛的树变得如此的金黄?我想起我的一位诗人朋友,他对我说,九月的坝上,一片金黄,像川端康成小说里的北海道。我说,我的印象北海道都是雪,一脚踩进去,另一只脚也许就永远拔不出来的皑皑白雪!我望他,他的头颅微扬着,眼睛仿佛哪里也没有看,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止。
在我面对着地坛里那浓郁的金黄时,我开始有些疑惑,诗人所说的金黄是怎样的金黄呢?诗人从小生长在坝上,父母早亡,他的诗里,记忆的成份很大,也就虚妄神秘了许多,他是从母亲的怀抱中,听说过“三猫六兔九公鸡”和“立冬先封地,小雪河封严”什么的。但我从他的诗里,从没有读到过霜降。
我在塞外住了十多年,来到这座平原的城市,一晃也好几年了。我一直没有看见过树在没有落叶之前,叶子统统变成金黄色。地坛的树,显得很苍桑,淡淡的阳光照射着那些叶子,树下的泥土蒸发出一种气味,那气味仿佛从另一个地方滋生,阴凉而干涩,气温骤然显得比刚才低了。我好像碰触到了些什么,十分细腻,大幅度地涌着,像雾。我死死盯着那一片金黄,在阳光中没有暗淡,没有迷离。
一圈灰色的围墙里面有高山流水,古木草坪,长廊亭榭。这里的树叶也黄了,但黄得不纯粹。院子深处,一处几百平米的老平房,仿佛朝我们走来,带着它那发黑的苔藓及岁月的背影。我已不记得我们从哪个门进去的,走廊曲里拐弯,散发着油漆的腥涩。到了朋友的办公室,电话铃响了。有人过来接,又递给我。电话中他说,路上一直塞车。我们喝着茶等他,茶叶在水杯中花蕾似的,慢慢地张开。那间屋子很大,顶子很高,像故宫里的殿似的,似乎总有回声在飘。我与我爱人半天没有说话,大约他也听到了那声音,他看看我,再看看屋顶。
没有想到的是,这样的角落,也被商人们租用了。
回来,我拿着台历问我爱人,你怎么知道今天是霜降?他说,明天我带你去看玉米。台历上印着一幅油画,山大部分变成了紫色,好像也是在今天变的。他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翌日下午,我们骑车到郊外,小麦都长出来了,地头上堆着玉米的残骸和灰烬。公路边上,晒着玉米,金黄色的玉米粒,在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辉。我发现那金黄,与地坛的金黄非常一样,充满生机和诗意。他说,霜降,玉米就会变得金黄。他在老家长到九岁,才被城市的父母接回来。他对一些问题下结论,似乎总离不开老家的。土地庄稼等等,对于他太具体,对于我也就愈梦幻。我想,儿时的经历,对于人的意识或是性情,其实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,那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梦魇般的濡染,尘埃一样,刮来了,终生便不可能挥去。
我忽然觉得我来晚了,我没有看见真切的玉米地———玉米长在玉米秆上,长长的粗拉拉的玉米叶围着它在风中,在雨里。都过去了,连玉米秸都不见了。没有人再拿玉米秸当柴烧,早就烧燃气了,起码在我们这座城市的郊区是这样。
玉米粒晒着太阳,浑身上下有一种骨骼感。冬小麦仿佛很清楚自己能够从一年走到第二年,于是,它从容地生长着。那条水渠边上,红褐色的荒草,长得半人高。还有稀拉的苇子,苇子蓬着自己花白的头,像疯女人。这个节气,苇子是最丑陋的了。
霜降,在这个气候较温和的城市,是没有什么动静的,还不如地坛。地坛会让我一下子走进秋季,一个与昨天截然不同的秋季。霜降来了,大自然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什么,秋季也是富有生命力的,比如那令我不安的金黄色。
霜降第一回具有了颗粒感,纷纷扬扬的,它至少让我想抵抗住我近日的懒惰,抵抗住室内的阴冷。